看到报上刊出一则南美巨鼠化石的消息,说是在距今六百万到八百万年前的中新世,曾有一条大川流过现今的委内瑞拉,那片水草繁茂的区域,就是这种体重可达七百公斤,身长近三公尺,被定名为「帕特森鼠」一度活跃的区域。
这种草食性的庞然巨鼠,按理讲应当可以像个街头小霸王的自拥地盘、据地为王的生存下来,不料反而先于其他看似更小、更不堪一击生物灭绝淘汰掉。这其中的道理,让我觉得像离奇神秘谋杀案的线索一样有趣引人,就兴致昂然的读了下去,果然文末说明了这其中的原委:
「英国利兹大学的亚历山大教授推测,帕特森鼠的体型可能是导致牠灭绝的主因。大部份囓齿类动物体型娇小,遇到天敌时能够迅速躲入地洞或地道。但巨大的帕特森鼠显然无法钻洞避难,只能奔跑逃命,但牠的速度又不够快,最后都沦为掠食性动物利齿下的亡魂。」
原来在大与小的对抗赛中,未必都是大的取胜的呢!
这关于大与小的对比,让我自然的联想到二十世纪的都市发展。工业革命后,农业社会的架构逐步瓦解,许多赖以存在的价值信仰体系也同步瓦解,人类自越来越小的乡村,涌向越来越大都市的现象,早已经屡见不鲜、司空见惯,甚至是某种现代文明的宿命了。
第一世界的现代都市,在由十九世纪跨入二十世纪的过程中,大约都经过这种幻变的经验,到二十世纪的后期,也多半停滞现状不再扩展;反而是第三世界国家的都市,不但接续下这股时代的脉动风潮,更有变本加厉欲将城市无止境扩展的强烈意图显现。《永续都市》一书的作者Josef Leitmann这样写道:「自1950年以来,世界都市人口从少于3亿人成长到26亿人。……估计增加的90﹪是居住在开发中国家的都市中。」
人口离弃乡村进入都市,虽然始于工业革命后资本/劳力关系的新架构需求,但是这样的新关系,也同时不觉间改变了旧有农业社会,以村庄为供需自足有机体的生产结构,原先一个个数千人的村庄,可以承担掉自己大半的供需排泄污染问题,也就是类同一个完整的自我食物生态链,同时可以拥有生产者、消费者与分解者的完整多重角色,这是与现代超大都市在全球化链圈结构里,角色不断被单一化的现象是完全不同的。
也就是说,现代城市与城市间,事实上反而形成了一个超大的食物链关系,强势富裕的城市消费弱势专事生产的城市,《永续都市》举香港于1972年550万人口时的例子,那时必须每日由广东输入一百万吨水,输回去825,000吨污水,输入食物6320吨,输回去固体废弃物2310吨,清楚说明城市间上下游食物链关系,其实已经普遍存在现今都市的环链结构里了。
但是,下游的城市为何愿意扮演这种日日向天子进贡、又得负责兼收对方垃圾排泄物的奴隶角色呢?
世新大学社发所的陈信行先生,在2003/9/20日于高雄科工馆发表的论文:「从适当科技运动角度看921震后协力造屋运动」里,说明因为第三世界国家自1950年代起,纷纷摆脱殖民宣布独立,也一致都想藉由发展工业,摆脱出口廉价农矿产品的宿命,于是科技转移(进口科技知识与机器)成了工业化的唯一快捷方式,然而「为了偿付这些投资所需要的外汇,发展中国家往往要求原来出口部门的产业——农、林、鱼、矿——必须以前所未有的密集与专业化耕种与开采,来产生更多的外汇。……在1960年代中期之后,因买方市场被垄断、各国卖方又不断增产,而导致崩盘。经济崩溃、加上严重的(社会阶级)两极分化,往往就此将一个又一个国家陷入债务与内战的深渊。」
因此第三世界都市对第一世界的都市,只有继续在供需角色上更加深重的依赖了。
陈信行同时引英国经济学家修马克(E. F. Schumacher)在其1973年的著作《小即是美》的论点:「……重新评估当代科技体系与资本主义经济的效率,并指出这些体系的高度浪费与无效率。巨型的工业科技体系耗费大量不可弥补的珍贵自然资源;『节省劳力』的科技改进造成大量失业;除了业主的利润外一无所顾的私有企业制度造成经济生活的『原始化』;而大型科技体系的发展使得人类赖以生存的技术手段越来越远离一般人的掌握,而垄断在少数专家与企业手中。」
他因此提出「小规模」与「适当科技」的观念,以挑战「大必是好」与「新必然强」的观念,也同时触及大型机构里必然的权力分化与民主讨论不可能的议题,同时「正是由于人类的需求与生存环境是如此多元复杂,没有任何一个科技或准则能够四处通用。重点在于发展出真正适合各个具体状况的知识、工具与手段。」
同文还引用美国经济学家 Gustav Ranis(1980)的看法,认为二次大战后开始的「进口替代」的观念,依然主宰大半开发中国家的主流思维,目的也是要寻求可仿效先进国家的工业体系,而为了达成此目标,更要加深对出口的依赖以取得外汇。
陈信行说:「过去三十年来,台湾的经济、社会、科技发展处在一个高度扭曲的状况。各种国家发展计划莫不是为外国市场的需求服务。谈到国内或小区的需求时,也往往是为了『提高国际竞争力』,换句话说,转了个弯还是为国外市场服务,而不是为了满足具体的在地人民的需要。生态的破坏、小区的崩解……,种种发展的负面效应无时无刻地威胁着这块岛屿的土地与居民。」
超大城市的存在意义,除了历史的宿命命运外,某方面而言也是在迎合这个世界城市食物链的结构需求,以能在这样的供需体系中,取得类似进化论「适者生存」较优势的残酷地位。关于这个,《永续都市》的作者事实上指出,具多样化小系统的都市(例如:资源使用、运输或废弃物处理具备独立小系统)反而较能因应突发的变化与危机,也就是说单一大系统的都市,在因应瘟疫、食物供需失调、污染等外敌问题时,远不如由多样小系统组成的微城市群来得有效果(因其具有自足封闭的能力,与易于作内在系统自适应的特质,这道理与本文起始时提到的「帕特森鼠」例子类同)。
这样以小的自足系统(寻求让食物、能源、信息及废弃物得以不断循环流动的封闭体系)为出发的都市观念,前提里是有着前述对在地居民真实需求的关怀,希望让都市周遭环境在生产资源及消化废弃物上,能有一种新陈代谢的有机平衡性出现,并可再适当引进进口的商品与服务,以促进在地的都市发展出符合地方性的替代竞争产品。
微城市在另方面讲,也是「适当城市」的意思。也是在目前第三世界都市盲目发展成超大城市的趋势里,反思城市对其居住者的意涵究竟为何,以及上层都市如何得以不剥削下层弱势城市,弱势城市又如何得以摆脱食物链下层供应者、大量开产自然资源宿命的可能,并寻求都市在生态、社会结构、道德价值等面向的完整自足与互重新位置。
这里面,当然也有在全球化大趋势下,现代城市究竟应该何去何从的思索意图。现代都市在不断发展扩大成单一大系统的过程中,付出多少生态环境的代价,以及多少原本文化、社会、道德、信仰等内在系统因而瓦解,这一切在与因而换得的某些财富、舒适度相较之下,于人存在的意义是得是失,也恐怕尚难断论呢!
都市究竟要多大才够大?多小是不算小?可能是人类在新世纪里,可以好好思考的一个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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