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恰在重庆,五月花开,并无春寒料峭,也还未到盛夏,那时这座城总对炎热与酷暑痴心不改 ,但此时却是刚好。耳边流淌着Janacek的《In the Mists》,从宛若后现代画作般的城区中穿堂而过时,我想,我需要这个适宜隔江相望的城市,就如这个城市的每条街都需要三家火锅店作陪。
虽然会因山城燥热望而怯步,但心情困顿时,重庆总是恰好的目的地,临江喝杯茶,南山爬一爬,或寻家火锅店围炉寻欢,都是属于这个江湖之城的特有治愈。
当然,茶四海之内皆可饮,只是他方茶水中总缺了这里的一丝悠然;山四海之内皆可登,但只有在爬重庆的山时,透着石阶边层叠的枝叶看到远处的城,才是那份恍若隔世感;而火锅,本就融洽着这里的魂,出了这城,总是差了一分韵,宛如...几百年前,米格尔笔下的维米尔之作,又怎能令人得欢颜呢。
好吃的火锅各有不同风采,当地人吃的火锅,往往楼下貌不惊人的门面里就备着他们记念的一切味道。所以每次在重庆,我也会试图探寻些隐于市井的店。最近的收获是南滨路的这一家,“元火锅”,随遇而安地置于居住区旁的角落中,但一切表现都是恰如其分的优秀。
我一直认为,可被评价的事物纷纷有着大相径庭的起点,但接近极致时的气质却存在共通之处。比如多数人认为刺激浓烈的重庆火锅,到达高境界时亦能显示出清亮和简约,这也是直入人心的食物必有的特性。
元火锅(南坪店)
在重庆待了几日,便又晃到了东京。两座有着不同色彩与形态的城市,就像山茶花与樱花都在人们的记忆中被眷恋,相异的美學在这世上不仅共生共存,更是互相成全。
美向来无绝对,若说世间好似锦绣花园,在乱花渐欲迷人眼之时,便入园取花一枝,虽花朵之美各自有别,但这无数的“别”,便组成了自然的宏观美丽。
就像东京赤坂的餐廳松川,便是这园中最纤细优雅一支。不比京都的绪方与金泽的片折那样”至美素璞,物莫能饰“,也非东京京味系餐廳一脉相承的坦率质朴,松川是修饰之美的极致表达。日本人常将自然视为璞玉,愿用后天的点滴雕琢修饰令美玉成型。松川之美拥有相仿的哲学,此类餐廳在日本各地总有一些,只是食貌万千,与华美典雅的饭田、野性细密的篠原相比,松川所入的,是优雅淡秀之境界,其型其格,让人想起画出菊图屏风时的尾形光琳。
第一次松川之行已是三年之前,之后几载中也有过数次拜访。松川无愧为昆山片玉,尽管昔日邂逅时已有极高水准,但在之后的相逢中,也总能收获惊奇。数遍几季几旬,最是心中留痕的料理有如此几品:春日莫测高深的炭烤笋;夏季芳年华月的加茂茄;秋天闻融敦厚的栗金团与冬夜温润如玉的海老芋。
時光总如梭,岁月亦更迭,但无论何时,总有一份无色的极致与静默,在这里等着它的有缘人。
在四个小时的盛宴后,走出松川的门,伴着忽如其来的沥沥飘雨向南散步而行,一路望去,四月烂漫的樱花早已落尽,而抬头竟看到阳光从不甘离去的云朵间直透下去,天空也从灰蒙转为灿烂,阳光与雨并存的场景算是罕见,原来自然也会如此顽皮,让并不熟识的事物彼此相认。
最终来到东京庭院美术馆,这里有日洋相隔的美丽庭院,美术馆本身还组合于两个时代的建築体,它们好像巴尔松版维瓦尔弟A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中小号与小提琴一样和谐相处。更重要的是,此时大展的主角是一直喜欢的基斯林。
作为上世纪初巴黎画派里的重要一员,这个波兰人也曾拥有过属于自己的时代,早期的作品虽明显受到莫迪里亚尼的影响,有鲜明的超现实主义特征,但那种热烈色彩中透出的微妙忧郁,充当了他一眼即明的个人标识。
画中的人物虽然总置身于水洗般明朗的背景中,却永远带着落寞哀伤的眼神,仿佛对这美丽的世界熟视无睹,不愿再抵抗曾经的伤心。如此反差,让浮想联翩与怅然若失成了孪生兄弟,无论对画中之人,还是画外之人,这样的“连接”,在我看来便是基斯林早期艺术的伟大之处。
曾经的宫邸与秩序井然的新馆由一条与阳光有关的通路所连接,它们也依次展示着画家的前后半生。坦白说,对于基斯林和他的好友藤田嗣治,我最为欣赏的均是他俩在巴黎时期的作品,离开那座美丽城市后,基斯林的调色板上似乎覆盖了朦胧的薄雾,或是淋上了蒙马特的雨,再不见往日慑目的多彩与耐人寻味的情绪。而战争之后的晚期画作中,可贵的热烈直白被残忍瓦解,慢慢趋近写实的作品更是宣告了与梦幻的永别。这似乎是具备着天造灵感的人大多会走向的宿命。
天赋被消弭,晴日变得昏暗,英雄总会迟暮,秦砖汉瓦再也不见,巴黎圣母院也已不同往昔,这世界上又有什么是永不更迭的呢。
比起会随时间被忘却的悲伤,不复存在的美丽更值得人们永久遗憾,所以,那些能够塑造永恒、描绘永恒的人,拥有着某个层次上救赎的能力。
在我心中,設計出庭院美术馆新馆的杉本博司,就是这样的人,或许世人都熟悉他镜头下的大海--那从远古时期便亘古不变的海面。而关于“永恒”所度量的作品,除了大海,还有曝光时间从影片开始到结尾的电影院;京都东山区三十三间堂中被阳光晕满的佛像。电影院里日日流转的放映,佛像背后不曾消逝的虔诚与憧憬,都具备着和大海一样的永恒感。当人们对世间变迁逐渐习以为常,相信只有变化本身会不变的时候,与永恒感擦肩,本就具有着宁静的震撼。
推荐这本他所写的《直到长出青苔》,青苔是時光的守望者,而书里不仅有着杉本创作背后的心路历程,还洋洋洒洒间记录了他对于各领域的深思,这关乎一个有趣的关系:抽象感性概念的诞生与实现,背后必有理性认知的支撑与基于。
每份浪漫皆有代价,只有度过枯燥坚忍的恒河,才会迎来触摸自我的涅槃。
古典乐的世界中,同样音符下,不同人会演绎出不同的情绪和气象。好比莫扎特第二十号钢琴协奏曲,我确认最爱哈斯姬尔的版本,这个总能把高贵与忧伤两个互不熟悉的事物幻化为一体,并如陀飞轮嵌入表盘般融入她作品里的女音乐家,演奏细节处理得细致入微、无懈可击,而比起技术,那萦绕在曲调中的深邃与戏剧性更使人着迷,好像亡国公主在独自诉说自己心中的回忆。
同样,对内田光子的版本也不愿忘怀,她的演奏总那么轻巧写意,举重若轻的背后有着对莫扎特特别的理解,恍惚间这位前辈好像变成一只自然间肆意奔放的、两手灌满魔力的精灵。虽然内田最爱的作曲家是巴赫,但作为演绎莫扎特的专家,她指下的莫扎特呈现了唯此才有的东方写意,古典主义时期的作品被渲染得极具浪漫主义气息。
我还痴迷于赵成珍的演奏,这位后起之秀的曲调中拥有一种更一语中的的魅力,音色玲珑剔透、充满弹性,技巧刚柔并济,极具“完美化”。妙在毫厘的处理足以使听过数百次此曲之人打开新的世界。
想起大阪Hajime的主厨米田肇,也是庇护着内心壁垒,并用无暇的技巧去表达世界观、创作杰作的天才。
几十天后,赵成珍就会带着这首曲子来到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加上梵志登与纽约爱乐,毋庸置疑是国内最近最值得听的一场音乐会。
正因世间总有颠沛流离,故而美好的事物,包括音乐、美食、绘画、文字、电影甚至风景和气候,都会是我们心之栖居的所在。东京港区的原美术馆,来自李禹焕的作品“透明茶房”,便是在有着实际危险的“非武装地带”中一方特别的栖居之地。作品来自原美术馆最近的“The Nature Rules 自然国家:Dreaming of Earth Project”展览,包括透明茶房的一众展品,都出自崔在银等艺术家在非武装地带所作的艺术陈列规划。非武装地带指韩国与朝鲜之间的政治中间地,现在仍是布满地雷拥有可怕荒芜的地区。在展览中,关于战争,一贯长于感受的艺术家们用作品表达着鲜明的立场。就像将围成警戒线的金属网煅烧后重塑形态,制成供人们行走的安全道路,终归是“拒绝”到“接纳”的过程,就好像故事的结局里和曾经对立的人相拥在一起。
虽然多数人对战争并无直感,但如“透明茶房”这样,在尖锐事实中对温柔的百般渴望,确是人所共通。无论身处危地,还是安于世间。
毕竟,无论生活遇到何种斑驳与苦楚,美好的事物都天生有着疗愈的本能,哪怕人世间最高的真理是物极必反,它们仍是世界上关乎幸福与愉快的证据。
松川
東京都 港区 赤坂1-11-6 1F
http://www.t-matsukawa.com
The Nature Rules 自然国家:Dreaming of Earth Project
原美術館
April 13 - July 28, 2019
キスリング展 エコール・ド・パリの夢
東京都庭園美術館
April 20 - July 7, 2019
NEW YORK PHILHARMONIC ORCHESTRA
Wolfgang Amadeus Mozart: Piano concerto n. 20
2019-07-02
Symphony Hall,Shanghai
元火锅(南坪店)
重庆市 南山区 亚太路1号164号
4月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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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图片拍摄 Ka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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